《头脑特工队2》:回到过去来疗愈当下一场急需的心理疗愈

2024-09-17 07:50

  谈到这个夏天表现最好的电影,无疑是皮克斯动画出品的 《头脑特工队2》。(以下简称《头脑2》)。尽管在中国内地影片评价一般,但仍获得超3亿元的票房。截至7月底,电影的全球总票房更是达到了14.62亿美元。这使得该片不仅轻松成为2024年票房最高的电影,还超过迪士尼此前最卖座的《冰雪奇缘2》,一跃成为影史票房排名第一的动画电影。

  在这部动画上映前,皮克斯的一系列作品,无论是迫于疫情改为流媒体发行的《青春变形记》,无声无息的《1/2魔法》,还是反响平平的《疯狂元素城》,要么被批保守,要么被评虽然创意满分,故事却欠惊喜。而在母公司迪士尼流媒体策略失败的影响下,原本备受期待的《光年正传》更是被视为票房口碑双失利的惨败项目。今年5月,皮克斯传出裁员14%,将近175人的消息,似乎让人们对这家先驱型的动画公司信心不再。这次《头脑2》的巨大成功,显然对皮克斯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九年前,Pete Docter编剧和导演的《头脑特工队》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映,赢得了从媒体到观众的一片赞誉,主创团队也包揽了从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到动画安妮奖等一众奖项。时至今日,《头脑2》又是怎样的一部动画片呢?

  2024年,这部抛弃多元主义,避开热点话题,单纯讲述小女孩成长故事的作品却引起了如此广泛的共鸣。作为一部电影,它是如何行使心理“疗愈”功能的?我们陷在电影院的按摩椅上流泪,和躺在20倍价格的心理诊疗室沙发上痛哭是否别无二致?影片准确地以情绪风暴为描绘对象,向观众发问:焦虑,是我们无可回避的时代精神背景吗?皮克斯又是如何一以贯之地为我们抚平伤口,整合断裂的生活的呢?

  皮克斯的制片策略鼓励创作者讲述“你自己的独特经历”。比如《青春变形计》就以华裔小女孩的初潮为题材,细腻地探讨了华人家庭中母女关系;《疯狂元素城》亦扎根于现实,对东亚移民家庭中的家族期待,文化冲突作出切实的描绘。然而,尽管这几部展现多元文化作品有着不俗的制作和口碑,却由于市场反响平平,未能成为皮克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头脑2》放弃了文化上的独特性,回归到观众们熟悉的北美白人中产孩子的成长故事。它回避现实的多元和复杂,将人的挫折和境遇,放置且仅放置在心理学的图景中去讨论。

  《头脑》系列的剧情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单薄。第一部的主要情节是由于父亲的工作变动搬家而引发的心理混乱。第二部则更加简化,主要围绕着一场进入冰球队的竞争展开。寥寥几个事件构成了故事的远景,而现实中的莱利却仅仅充当着故事发生的舞台——真正的第一女主角并不是莱利,而是情绪小人乐乐。她才是需要在故事中完成成长课程的人。而“乐乐”代表的并不是孩子,是一颗隐藏在儿童电影后面,皮克斯式“天下父母心”。

  我们不难看出来,《头脑》中为莱利上刀山下火海的情绪小人们,和《玩具总动员》中为安迪操碎了心的一帮子旧玩具并无不同。影片的主角们生来就服务于主人,爱主人,一切都围绕着主人,即使自身遭到遗弃和损坏,也无法分毫动摇他们对使命的忠诚。

  设想一下,在如今动荡和脆弱的人际关系中,充斥着对情感自私的指责和对生活疲惫的抱怨,但在动画故事中,始终有这样一群绝对无私者将“你”放在内心最重要的位置上。他们比父母更尽责,比朋友还忠诚,比爱人更炽热,从始至终至死不渝。不仅如此,一旦你看不到或不需要他们时,他们还会毫无怨言地隐身。就像第一部中最催泪的冰棒,在莱利不再需要这位儿时的幻想朋友之后,他英勇地选择了“自杀”,识趣地永远消失在记忆坟场里。这些积极的保护者,不求分毫回报的无私的爱者,其实正是每个人心目中理想父母与爱人的分身与投射。

  影片第一部的科学顾问是来自加州大学的教授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在影片上映后,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写了一个给父母们的指导建议,以莱利一家为例,让父母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和孩子的情绪。艾克曼所写的 ,是一份给父母的指南(A Parents Guide)。这恰恰说明,其实皮克斯动画的真正受众并非孩子们,而是备受情感困扰和折磨的成年人,以及试图理解和做好自己工作的父母们。

  所以我们不难看出,乐乐和忧忧以及其他情绪,不仅是“我的情绪”,还是“我的完美父母与爱人”,是绝对爱的具身化形象,是我们即便不曾在现实中遭遇,却依然渴望的关于爱的信念。

  而电影又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第一部中,有这样一个有科学依据的情节设计:冰棒和乐乐在冒险的路上,不小心打翻了两个装着卡片的箱子,其中一个写满事实,另外一个则写着虚构,冰棒满不在乎地把两类卡片混合起来重新装箱说:反正我们本来也常常混淆它们。

  这个情节很好地说明,观众会混淆事实和虚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电影固然是虚构的,但故事激起的情绪反应却是真的,看恐怖片会受到真实的惊吓,看温暖的故事会受到相应的感召。于是,通过故事被植入的信念也可以是真的。尽管关于永恒之爱的神话早就破产,但在科学前提下被重新解释过的爱,却顺理成章地在观众们充满焦虑和痛苦的心中种下了一棵正面的信念树。对爱的接纳,在这里最终作为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并得以解决。

  于是,我们恰恰是在同步观看自己如何被说服的过程中,获得了对爱的认识,通过虚构的经验,不可理喻的痛苦变得可以被梳理,被解释,被认识,被安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皮克斯为我们四分五裂的现实提供的,不是对虚幻尘世幸福的许诺,而是借助银幕进行的大型公共心理整合服务。这也是皮克斯自《玩具总动员》以来,一直未曾丢失的创作法宝。

  更有趣的是,如果我们留心,会发现它看似与现实冲突和尖锐的意识形态无关的故事,却有意无意透露出远比爱的承托更为残酷的现实隐喻。

  如果我们把头脑的世界看作是外部世界的镜像,就会发现它有着电影式的媒介环境,等级制的社会环境,以及打工人式的文化环境。

  比如:脑内存在无数的屏性媒介。在大脑控制室中,情绪们需要通过一个超广视阈的大屏幕来接受外部讯息,并做出反馈。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球里的内容,通过类似于电影机的放映机制,再次被复现出来。正如同马斯克试图通过neuralink把人类大脑打造成一个屏幕媒介,在这里,大脑已然就是影像媒介本身。创作者在这里将他们熟悉的电影和影院装置,作为头脑世界的一个绝佳象征。

  而屏幕在这个脑内世界中可以说发挥着巨大的威力。影片中有这样一场很有意味,却稍微逸出情节的戏:情绪五人组被焦焦踢出控制室,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莱利小时候的纸牌屋游乐园,乐乐一开始看到熟悉的乐园很高兴,说这地方不但没有消失,还扩建了。可是等她跑进去才发现,游乐场已经变成了由一张张扑克牌隔开的工作间(Cubicle Office),一种典型的现代办公室景观,一种可视化的奴役形态。

  这些被奴役的画师们所听命的对象,恰是大荧幕上无处不在的焦焦的脸。焦焦本人并没有,也不需要到场,仅仅通过现代的媒介手段“遥在”,就足以驱役人们不停地画出能够催生焦虑的关键画。这个画画的场景之所以别有深意,是因为动画师们使用了自己最熟悉的工作经验,来隐喻动画师们受人操纵的创作环境,这也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受母公司迪士尼影响的皮克斯创作。而这场戏最后的枕头大战和砸碎荧幕,无疑让人想起那支著名的苹果广告——荧幕背后那张碎裂的老大哥的脸。

  和黑暗的影院空间相反,在影片中,我们黑暗的身体内部与不可见的头脑,被翻转成了明亮的外部,也就是片名中所表达的“内外反转”(inside out)。

  然而,在从不可见变得可见的同时,心灵也就失去了它的神秘与诗性。在心理学强大的解释力下,心灵(soul)中的一切,都降格成为心理的(mental)。看看我们头脑世界的地貌特征就知道,这个心理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对应机制,其实是解释学的结果。这个世界有河流,峡谷,深渊,和电气化的现代交通,却没有不曾为人类所存在的花草树木,和任何带有神秘色彩的自然之物的投映。也就是说,这里没有莱利不曾感受过的东西,这是一个经过筛选后留下来的,一切都可被解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它的社会形态和劳动分工,被象征成为一个和《工作细胞》类似的等级制社会。比如,情绪们具有基本的人形和人格,从事比较“高级”的工作,但大脑中分布着的其它清扫工,建筑工等等。这些工人们则干脆失去了基本的人形,只有一个笼统的几何轮廓。

  然而,乐乐和忧忧这些“高级打工人”又是如何生存的呢?他们一出生就被“抛到”了一个无法辞职的7/24小时工作环境中(怕怕有一次打算辞职,被厌厌提醒情绪无法辞职),他们一辈子都面对着一个布满按钮和摇杆的工作台,有成堆的应用手册需要阅读(虽然只有被压抑的忧忧读完了这些官方文件)。但他们似乎对于这些按钮和摇杆如何真正地发生效能并不在乎,也不了解:焦焦出现后从大控制台里拖出自己的小控制板,乐乐居然还以为那是咖啡托架——一个典型的卡夫卡式的世界。

  也就是说,这里和卓别林《摩登时代》中描绘的那个受到现代主义宰制的电气化世界一样,人只是巨大而复杂的机械世界中怪异的存在,他不理解他自身的处境,也无法追问他工作的意义。除了在执行层面兢兢业业地完成工作,他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存可能。虽然住在一个孩子的头脑里,却不曾有过一分钟玩耍的时间,不停地工作就是他们从生到死的一切。

  当乐乐因为机械意外,或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而被抛到“办公室”外面的时候,她的反应并不是探索一下这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新世界,而竟然是,我必须回去上班!我必须立刻回到办公室!乐乐并不为工资工作,事实上情绪们无薪可拿。工作是她的“天命”,她的生存就是她的生活,而她的生活就是她的工作。貌似反派的焦焦也一样,他和乐乐的分歧也仅仅在于工作思路上的技术分歧,最终,一切都在对莱利的爱的名义下得到了原谅,化解和升华。这种用爱填塞的、满满当当的工作意义,无疑让我们这些被工作折磨得灵肉分离的现代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工资奴隶,体会到了久违的意义感和使命感。

  无论如何,第二部的故事让莱利进入青春期,但实际上却避开了麻烦的青春期真正的麻烦,比如下巴上刚刚长出痘痘的莱利还没有迎来她的性启蒙,她的大脑控制室可能还要再扩容几倍,才能放得下现实中20多种不同的情绪。更为负面的内疚,自责,羞愧,自卑等等也都不在影片的讨论范畴之内等等。而究竟是情绪们控制着我,还是我控制着情绪们这类螺旋上升的思辨问题,恐怕一时半会也给不出答案。创作者们绕开与青春期相关,可大做文章的其它情绪,极为深思熟虑地选择了用“焦虑”作为这一集的主题,确实是极为贴合时代精神的一种选择。

  在越来越强调竞争,效率至上和以输赢论人生的时代里,人人有工要打,有债要背,比拼的不仅是进步和退步,还有进步的速度和效率。一切都是逆水行舟,站不直更躺不平,这样的环境里,我们最熟悉的就是焦焦式的情绪风暴,也唯有焦虑才是最有现实意义的情绪。

  不过,故事里没有真正的坏人,即便是坏情绪也有一幅好心肠,焦焦被刻画为只是手段失当的保护者,本质上和乐乐一样,都会为了莱利付出一切。而且,为了回应焦虑,皮克斯还特别备有安慰人的后手,那就是当原本的激情对象(对莱利来说是冰球)已不复当初,童年正在褪色,在莱利想要成为合格的人类,却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的青春期,主创却选择让怀旧适时登场。

  出场不多的怀旧奶奶,才是在这个不进则退的世界里,我们为数不多的退路。怀旧看似最为无用,却和焦虑一样,是我们强大的心理动因。每一次走进影院,我们都是在重温已经千百次发生过的事,都是在回忆早已忘却的回忆。皮克斯让观众们等了整整9年才看到续作,早已纷纷跨入了各自人生不同的新阶段的观众们,对它有着深刻的怀旧之情。怀旧奶奶和焦焦一样重要,是铸造了14亿票房的另一半重要动因。

  《头脑2》是皮克斯用扎实的认知行为疗法(CBT)心理学学说,完成的一次对过去的怀旧,对现在的抚慰和对想象中的未来的召唤。不难想象,当我们在影院听着一声声重复的“我不够好”,在僵直的焦焦脸上认出自己的表情的时候,每个人这时恐怕都会感觉到,有一双忧郁的小蓝手,轻轻地放在了我们千疮百孔的心上。